中新社銀川6月25日電 題：為何說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改寫人類印刷史？

　　——專訪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段玉泉

　　中新社記者 李佩珊

　　印刷術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要貢獻。1991年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賀蘭縣拜寺溝方塔中出土的文化遺產(chǎn)——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又作《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是唯一經(jīng)國家權威部門鑒定的遼宋夏金時期的木活字版印本，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木活字版印本，它以實物的形式將中國木活字的發(fā)明和使用時間從元代提早到宋代。如今，它以“鎮(zhèn)館之寶”之一的身份陳列于中國國家版本館。

　　對考古學、西夏學、佛學、藏學、圖書史、文獻學、文化史等具有重要研究價值的《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是如何出土被世人所了解的？為何說其將木活字的發(fā)明和使用時間從元代提早到宋代？近日，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土西夏字書整理研究及語料庫建設”項目主持人段玉泉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就此予以解讀。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是如何出土并被世人所了解的？

　　段玉泉：講這個問題之前，我想交代一下，講這個題目最合適的專家應該是牛達生和孫昌盛兩位先生，他們是這一文獻的親歷者和研究者。下面要講的很多觀點來自于他們的研究。

　　《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的出土有很大偶然性。在寧夏賀蘭縣拜寺溝原有一座西夏時期的古塔，即拜寺溝西夏方塔。1990年11月28日，一群不法分子為偷盜文物，炸毀了方塔。次年8月10日至9月7日，寧夏文物考古所對方塔廢墟進行清理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一同出土的還有其綱要《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科文》，以及兩部解釋性著作《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之廣義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之解生喜解補》，四種文獻皆為活字本文獻。

　　《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原書共五卷，目前能見到的是第三、四、五卷，加上《科文》一卷、《廣義文》(下半)一卷、《解補》第一、二、三、五卷，這就是通常所說的九卷。理論上，同在一座塔內(nèi)的這部文獻應該是完整的，現(xiàn)在還缺少了幾卷，至少《本續(xù)》前兩卷就不知所蹤，甚至連殘片都沒有出現(xiàn)。不知道是被炸廢殆盡，還是被偷盜分子帶走而沒有追回。

　　1996年11月，《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經(jīng)文化部(現(xiàn)文化和旅游部)鑒定為木活字印本，是迄今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最早木活字印本實物。

　　2002年，《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被國家文物局定為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的64件文物之一。同年，它又被國家檔案局列為第一批《中國檔案文獻遺產(chǎn)名錄》的48件文獻之一。

　　中新社記者：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具有哪些活字版印本的特征？

　　段玉泉：最初判斷一部文獻是雕版印刷還是活字印刷可能有些困難，但是隨著大量西夏文獻的刊布，我們發(fā)現(xiàn)西夏文活字本文獻數(shù)量不少，而且?guī)缀跻谎劬湍芸闯?。事實上，在寧夏檔案館也保存了數(shù)卷活字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只不過那是元代的活字本。大量的活字本文獻的出現(xiàn)，說明活字印刷自宋元以來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印刷技術。

　　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具有明顯的活字印本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文字墨色濃淡不勻，深淺不一。這很好理解，活字版，特別是早期的泥活字、木活字，很難做到如雕版一樣平整如一。

　　二是字形方面，文字或正或斜、字體大小不一、筆畫有粗有細、同一頁面相同之文字風格迥異，甚至還有部分倒字現(xiàn)象。前四者都與刻工有關，同樣一個字符，不同刻工刻出的字丁，或正體或斜體、筆畫粗細、文字大小皆有差別。倒字現(xiàn)象，據(jù)學術界統(tǒng)計，出現(xiàn)有八處，有的在文獻正文之內(nèi)，更多出現(xiàn)在版心頁碼上，主要為漢字。

　　學術界曾提出，衡量活字本一個最主要的標準，是看字有無倒置的現(xiàn)象。有倒字、橫字就是活字本。但這不應該看成是活字本判定的必要條件，畢竟印刷品如果出現(xiàn)倒字、橫字等現(xiàn)象，都是嚴重的印刷失誤，應視為不合格的印刷品。

　　三是版式方面。首先，板框欄線交角處缺口較大，版心行線與上下欄線不銜接、留有缺口。其次，隨意改變版式。《本續(xù)》卷五第35頁，以一欄線代替書口，左右版面各增加一行，改全書每半頁10行的版式為每半頁11行。再次，字與字之間多不相交、相觸。當然也有一些特殊情況，書中有一些合文相交的情況，即將兩個字符合刻在一個字丁上，這主要出現(xiàn)在版心的頁碼上。

　　《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還有一個明顯特征，不少頁面殘留隔行竹片的印痕。元代王禎(1271年—1368年)在介紹木活字印刷流程時，講到“造板木作印盔，削竹片為行”“排字作行，削成竹片夾之”，這些隔行的竹片如果處理不好，印刷時便會留有不成行的印痕。正是因為不少頁面偶爾會出現(xiàn)這些印痕，學術界據(jù)此將其斷定為木活字印本。

　　不過，最近出現(xiàn)的西夏泥活字印本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字與字之間或行間有印痕的現(xiàn)象，但相對于《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未見有較長的印痕。除印痕之外，木活字與泥活字還是有顯著差別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筆畫上，因材質不同，泥活字筆畫鈍拙、變形較多、交筆不直、欠工整；木活字筆畫流暢、筆鋒棱角分明、字體較為工整。

　　也就是說，《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不僅是活字印本，而且還是木活字印本。

　　中新社記者：以活字印刷術印制而成的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如何見證宋夏時期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段玉泉：以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為代表的活字本的產(chǎn)生，首先表明了活字印刷術當時在民族地區(qū)有了廣泛的傳播。

　　其次，《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以西夏文字為主，夾雜著部分漢字頁碼，用活字印刷技術印刷譯自吐蕃的佛教文獻，將西夏文化(西夏字)、吐蕃文化(藏傳佛典)和中原文化(活字印刷術、漢字)三種文化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是中國古代各族人民相互學習、相互影響、共同創(chuàng)造人類文化成果的歷史見證，是宋夏時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傳承經(jīng)典、文化創(chuàng)作方面的真實再現(xiàn)。

　　中新社記者：研究《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對研究中國印刷史和古代活字印刷技藝有什么意義？該文獻何以改寫人類印刷史？

　　段玉泉：印刷術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發(fā)明之一，而活字印刷術無疑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座重要里程碑。

　　在活字印刷史上，鉛活字發(fā)明之前，先后經(jīng)歷了泥活字、木活字、銅活字等，畢昇發(fā)明的泥活字，比德國人約翰內(nèi)斯·古騰堡的鉛活字印刷術早約400年，這是中國對人類文明史的重要貢獻。然而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未見早期的泥活字實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歐洲學界對活字發(fā)明的研究一直是圍繞著古騰堡等人展開，而對中國宋代畢昇絲毫未提及。直到1925年，美國漢學家卡特在《中國印刷術的發(fā)明和它的西傳》(The invention of printing in China and its spread westward)一書中，才詳細介紹了中國的雕版印刷及其西傳進程，并在最后一章全面介紹了《夢溪筆談》關于畢昇泥活字的記載，以及元代王禎的木活字技術，也提到了伯希和在敦煌石窟中發(fā)現(xiàn)的一套回鶻文木活字。不過，卡特也提出，畢昇的活字始終未曾廣為流行，到元代與歐洲發(fā)生密切接觸之前，幾乎完全被人置于腦后。

　　《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的出土，將木活字的發(fā)明由元代提前至與宋代同時期的西夏，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木活字印本實物。

　　可以說，《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以及同期的泥活字《維摩詰所說經(jīng)》的出土，以實物資料證實了畢昇關于活字印刷的發(fā)明并非“完全為人置于腦后”，而是實實在在地應用于西夏文獻的印刷。這不僅豐富了活字印本的版本學內(nèi)容，也為古代活字印刷技藝研究提供了早期的實物資料。

　　同時，如果結合敦煌發(fā)現(xiàn)的元代回鶻文木活字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從西夏到元代，活字印刷術已經(jīng)在絲綢之路沿線應用開來，并由漢文推廣到表意的西夏文字、再到表音的回鶻文字?；钭钟∷⒓夹g沿絲綢之路向西方傳播就有了非常清晰的脈絡。

　　中新社記者：如何對《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這一國寶級文物保護研究，讓活字印刷真正“活”起來？

　　段玉泉：《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這部古籍之所以被國家文物局列入《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是因為它的價值。其中最主要的價值還是其在活字印刷史上的價值和地位，畢竟這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木活字印本實物，而且是保存較完整的一套包括經(jīng)典、科文(大綱)、解釋性著作在內(nèi)的木活字印本實物，尤為難得。

　　如今，這九冊文獻全部移交給國家版本館，其保存和保護條件遠勝于地方，定能得到更好更有效的保護。我們也希望，或可通過數(shù)字化的方式，讓它能為更多讀者知曉、為研究者所用。(完)

　　受訪者簡介：

　　段玉泉，寧夏大學民族與歷史學院、西夏學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理事、中國民族古文字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土西夏字書整理研究及語料庫建設”首席專家，入選寧夏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主要從事西夏語言文字、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