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儿媳打伤后,年近六旬的老人熬过了生命中最昏暗的几个小时,第二天和老伴双双服下农药,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2007年4月8日,农历二月二十一,天气还带着几分寒意。这一天,对于遵义县芝麻镇竹元村前进组的村民杨明光、陈绍弟夫妇来说,心里比天气还悲凉。
一早,陈绍弟安顿好重伤在床的丈夫,就说去村附近的嘉林赶场,杨明光看着老妻出了门,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嘉林这个场,没有什么街道,不过就是乡亲们约定的一个时间,到这里来交换东西,顺便买点盐巴味精等生活必需品。陈绍弟没有买别的,只买了一瓶农药。
接近中午,陈绍弟煮好饭,夫妇俩吃了。山区农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一般在10点到12点之间。
农历二月,正是春忙时节,今年又是早春,清明已过了好几天,人们都背粪上山种包谷去了,本就没有几家人的村落越发寂寥。
在这长长的、寂静时光里,杨明光夫妇做了些什么,磨骨头养肠子的乡亲们不得而知。
傍晚抑或掌灯时分,住在房子另一头的儿子媳妇杨治林徐明瑜听到有些响动,持续了好一阵,不停的。儿媳徐明瑜就走了过去。杨明光的房子比较暗,室内开着灯。徐明瑜悄悄地站在窗前从玻璃窗看进去——婆母在收拾东西,把她所有的衣服收了好几袋,新的、旧的分在不同的袋子里。而婆母却穿了一套新衣服。徐明瑜心里想,老两口收拾东西,难道是要去在昆明打工的女儿那儿?
之后,徐明瑜就回屋和丈夫商量。摆谈一阵,总觉得父母这一走对自己不利——谁知道他们会带些什么东西给几个妹妹呢?
于是,杨治林徐明瑜就来到父母窗前,想看个究竟。这一看把杨治林魂都吓飞了:父母已经将一整瓶农药喝完!
“救命!”
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被彻底惊醒。
乡邻们风一样奔到杨家,但老两口的屋门紧紧闩着。情急之下,一个壮实的汉子一脚将门踹开。只见杨明光陈绍弟夫妇一人一头躺在床上,穿着平时都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浓烈的敌敌畏的味道扑鼻而来。
乡邻张家碧把杨明光头朝下抱起来,想让他呕吐,费了很大的劲也没吐出来。乡亲们又找来鸡毛扫喉咙、兑味精水灌喉,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让杨明光吐出喝下的农药。
村医赶来一看:“不行了。没救了!
杨明光还在张家碧怀中,陈绍弟的脸已经渐渐变乌了。
“杨明光就在我怀里落的气!笔赂粜砭,张家碧仍记忆犹新,说起来痛心不已。
那一天,杨明光57岁,陈绍弟56岁。勤劳善良的两老就这样和自己的5个儿女,10多个孙子外孙,以及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永远分别了。
惊愕之余,乡邻们发现杨明光陈绍弟夫妇床前留下了两堆纸灰。乍一看以为是烧的钱纸,张家碧老婆弯腰一看,才发现是人民币的余烬,还残留着一些没有燃尽的边角。张家碧这才想起,前些天,他还让杨明光去结了打沙的几百块工钱。
老两口把自己一生的积蓄都烧了,没有留一分给自己的独儿子。
那一沓钞票,每一分每一角都浸透了杨明光的汗水?崛障碌拇蛏,不分晨昏的劳作……一天一天,几毛一块地积攒下的钱,对杨明光夫妇来说,寄托着怎样的希望?当把浸透了自己无限辛苦又满含希望的钱一张张投入火中时,杨明光夫妇心里是怎样一种煎熬和酸辛!其中的无奈无助又是怎样的让人心寒!
要知道,在竹元村,村主任的工资每月也才350元。
山村的春夜,寒意慢慢袭来,杨明光夫妇的身体也一点点变凉。乡亲们的心也寒了。
第二天,4月9日,杨明光夫妇的儿子杨治林、媳妇徐明瑜,被警察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一个“敌敌畏”空瓶和一把65厘米长的火钳;鹎焉咸鬃藕焐乃芰掀,显然是新买不久。
随后杨明光的4个女儿赶来。在众乡邻的料理下,女儿们安葬了杨明光夫妇。
乡邻谈起杨明光陈绍弟经常被儿子媳妇打骂,都愤愤不已:“说要把自己的父母砍来喂猪,这哪是人说的话!”
芝麻镇竹元村前进组离村委会10余里,距镇政府100余里。镇政府距遵义县城80公里。除了外出打工的,村里大多数青壮年女子一生的活动范围就在村里这10多平方公里的地方,连镇政府都没有到过。村里小学没有一个公办老师(校长是由民办转公的),代课老师中没有一个上过高中,有几个甚至只有小学学历。
竹元村1998年通电,2004年通公路,即使在晴天也只有吉普车和拖拉机才能开进去。
就在这样的地方,杨明光陈绍弟夫妇养育了5个儿女。老二杨治林是家中惟一的男孩,6岁时就和挨邻村民组4岁的徐明瑜定了亲。
因为是男孩,杨治林是家中惟一读到初中一年级的孩子。
杨治林24岁时与22岁的徐明瑜结婚。从定亲到结婚之前的18年中,杨治林只见过几次徐明瑜。那是成年后去徐家送端午,或是拜年。当时仅仅觉得徐明瑜还挺勤快,但从来没有交谈过。村中的风俗,不准。
徐明瑜说,一直到结婚那天前,她都不太能认清杨治林。
徐明瑜有3个哥哥,她是家中的幺女。3个哥哥都读过书,但她却没有进过学校。母亲生她时已经40岁。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35岁,是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年龄。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人长得很乖巧,就像她的小名——巧丹。
徐明瑜说,她父母从没有教过她做活路以外的东西。三四岁就开始割猪草,后来就煮饭、喂猪,挑水担粪种庄稼。
结婚4年后,徐明瑜连生了两个女孩。为了躲计划生育,夫妇俩到仁怀中枢打工。两个女孩就交给爷爷奶奶杨明光陈绍弟抚养。
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孩。继续躲,一直到第四个生了个男孩,杨治林夫妇才搬回家,和父母杨明光陈绍弟住在一起。
这期间为了修房子,杨明光从房上摔下来,伤及肋骨。村里给他办了残疾证,每月补助70元。每月70元,在这样的山村这样的家庭,算得上一笔诱人的数目。
防老,这是每个农村老人都要想到的一步。一切都为儿女,这也是农村传统观念。
但是两者也可能有无法调和的时候。
杨治林说,我爹的性情很暴躁,我有点懒,不爱做活路,常遭爹骂。我媳妇原来也好,后来一听到爹骂我就对骂。
乡邻们说,杨明光属兔的,很温顺,从来不和别人吵架。村民张家碧说,我经常到他家去劝架,劝都劝伤(够)了。张家碧老婆说,徐明瑜经常骂杨明光陈绍弟“老狗日的”、“老和尚”、“老杂种”,连我们都听不下去。
吵架不断,骂声不断,乡亲们劝累了,听疲了,渐渐,大家也都不去劝了。
2007年农历正月二十六,杨明光陈绍弟和独儿子杨治林分了家。
在农村,按传统,和独儿子是不分的。否则,还谈什么“养儿防老”呢?
分家后不出一个月,4月7日,农历二月二十,上午。杨明光去村里领一个季度的残疾补助210元,顺便向村主任孟德强反映,儿子杨治林分给他的地太少,老两口连口粮都不够。这番话恰恰被也到村里办事的儿媳徐明瑜听到,认为老父在人前揭家丑扫了她的面子,二人当即发生口角。后来杨明光为了避免和儿媳矛盾激化,从不在外面吃饭的他留在村食堂吃了午饭。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下午回家后,徐明瑜拿着一根柏香棒迎上来。杨明光就顺手将火钳拿在手里!盎古履愀掖蛩牢也怀!”杨明光说道!熬褪且蛩滥阏飧隼瞎啡盏!”徐明瑜毫不嘴软。两公媳就打了起来。
徐明瑜年轻力壮,抢过火钳就朝公爹腰上打了两下。杨明光伸手去挡,不料头上又挨了狠狠的两下。顿时血流满面。
站在一旁的陈绍弟只有哭着喊:“不打了呀!不打了呀!”一边哭喊,一边赶去村里报案。
下午,村主任孟德强一行赶到,杨明光头上、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村里责成杨治林夫妇医好杨明光的伤,并对杨治林夫妇进行了批评教育,还形成了书面的处理意见书。
但是,知子莫若父。杨明光知道,自己这么重的伤要靠儿子医好是不可能的。
老妻陈绍弟也看出了丈夫的心思。对她来说,丈夫这么重的伤,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过下去?
当晚,这对患难夫妻不知倾诉了些什么,商量了些什么,才下了离开人世的决心。
事隔4个多月,乡邻张家碧还清楚记得杨明光头上的伤口有多长多深。据公安局的尸检报告:头部受伤,9、10两肋出血,骨折。
村民刘康说,杨治林徐明瑜两口对老人不好,非打即骂。2006年冬天,杨明光不堪虐待要去跳岩,被老妻死死拖住才救了下来。
乡邻杨治兴说,2006年3月,为买铧口发生争吵,杨明光也被打了。
乡邻杨光鹏、刘康、杨治亮、张家碧谈起杨明光陈绍弟经常被儿子媳妇打骂,都愤愤不已——说要把自己的父母砍来喂猪,这哪是人说的话?
失去自由的徐明瑜知道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娃娃。然而,死者长已矣。要救赎的,岂止是杨治林徐明瑜的灵魂
2007年8月8日,农历六月二十六,立秋。秋阳甚是酷热,气温31摄氏度。一向安静的芝麻镇街上却平添了数千群众,连相邻的山盆镇、平正仡佬族乡的群众也赶来了。
这是芝麻镇解放50多年以来第一次开宣判会。
“把自己的父母都逼死了,天打雷劈!”
“自己都在养,就不怕遭报应?”
宣判会开始了,议论的群众向前涌去,想看看这对恶毒夫妇的狰狞面目。
“被告人徐明瑜犯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被告人杨治林犯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两年!
当审判长宣布审判结果时,有群众很激愤——
“判轻了,判轻了!”
“政府还是讲人道,他家还有四个娃儿要照看啊!币灿腥褐诒硎纠斫。
判缓刑的杨治林回家了。
他不敢接触乡亲们的目光。
房屋依旧,但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父母的灵魂。
离父母服毒自杀已经四个月了。父母房门上那道纸符已经有些残破,在风中瑟瑟翻动,就像父母不安的魂灵。
父母睡了几十年的床已经被乡亲们清理,立在屋角。
屋里的灯泡被取了下来,剩下一个灯头,一动不动。蛛网,封锁了门道。
灶台上,两口铁锅静静放着,就像一双没有合上的眼睛。
杨治林徐明瑜的四个孩子,最大的12岁,小的才3岁。爷爷奶奶被打时,孩子们就在身边;老两口喝药自杀,他们也看到。幼小的心灵,怎能承受这样的伤害和摧残?
从此,大女儿二女儿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对外人也绝口不提父母的事。大女儿懂事地操持着家务,三个弟妹会帮着洗菜,但他们不会去串门,不和邻居的孩子玩。遇到生人,绝口不说父母的事、爷爷奶奶的事。
而杨治林徐明瑜,又将怎样面对孩子的教育和成长?
现在,在看守所失去自由的徐明瑜有一种恐惧,见了询问她的人就下跪!拔医窈笤跹业交丶业穆钒!”35年来,除了躲计划生育到过仁怀中枢,她从没有走出过本村的土地。村和镇,她分不清,她称村主任为乡长。
“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公婆)!我的四个娃儿要造孽!”
然而,死者长已矣。
杨明光陈绍弟的合坟就埋在自家的园子地里。四个月,已经杂草丛生。坟前就是自家的菜园,南瓜、豇豆、茄子、辣椒长得正旺。杨治林和孩子们每次路过菜园,怎样面对这座冤怨的坟茔?
乡邻张家碧说,四个月了,村里哪家有大凡小事,杨治林都是低着头去,打一趟就走(杨在宣判前一直取保候审)。大家指指戳戳,他哪能呆得下去。他是十万八万也买不回这个损失了。
相邻的平正仡佬族乡的张廷玉老汉说,这样的恶事,一百家都不会出一家。
按理,尊老在素来重礼的遵义县也算蔚然成风。多年前乌江、南白、龙坑、龙坪、团溪、三合、尚嵇等数十镇就开始评选十星级文明户,在全县范围内评选五好家庭,龙泉村、积粮村、青丰村、核桃村等还评选了好儿媳、好婆婆,全国各地都来参观学习。
芝麻镇的干部职工说,芝麻的群众好啊,前几年为救助一个残疾女孩,我们在街上一宣传,照片一贴,赶场的群众把卖鸡卖蛋的钱都捐了。那场面现在想来都要流泪。
芝麻敬老院无儿无女的老人们却是生活得和和乐乐。
我们有尊老的传统,古人说,堂上双老是活佛,何必灵山朝至尊。
浸润着最浓郁的传统孝道的乡村土地,却演绎了孝的悲歌。
是春风不度吗?
秋天到了,但愿秋风将悲剧像落叶一般扫去。然而,要救赎的,还不止是杨治林徐明瑜两个人的灵魂。(作者: 周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