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在雪地上。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叫着,灯笼小小的,通过一根长不到一米的细竹竿,被少年挑着。雪还在下,灯光跳到雪地上,像热水,怕要把雪融化了一般。少年手里挑着的是一个纸糊的灯笼,竹篾为骨,白纸作肤,内置一细红蜡烛。这一团火,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乡村的夜里,跌宕着,像谁藏在夜的后面,不停地眨眼。
那是一个元宵节。月亮有没有升起来,已不记得了。许多年过去,那一盏灯笼早已消失了,但烛火还在记忆里亮着。那个灯笼,是父亲做的,他给我做的许多玩具都可以忘记,惟独不能忘的是这一个灯笼。那个叫魏信礼的男人,有时我感觉他于我竟是那样的陌生。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可是,他只陪了我七年。父亲,那一盏灯笼有你的手印、体温,那一年元宵节我快乐得像头小猪。你让我把灯挑得不高不低,照房前屋后,水缸、粮囤、槐树、羊舍,最后你还要照一照粪堆,期待来年五谷丰登。你乐呵呵地跟着我,仿佛在这暗夜里,小小的我,可以为你带出一条路来。父亲,当许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在北京读到阿莱克桑德雷的那一句话,差点溢出泪来:“所有的火焰都充满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我们家乡过元宵,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素朴的纸灯笼。纸,也不是上好的白纸,而是那种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纸,要是没有竹篾做骨,用高粱秆的皮也行。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元宵》一文中,述说了好几种灯,煞是吸引人:“兔子灯大都是自己动手做的。下面安四个轱辘,可以拉着走。兔子灯其实不大像兔子,脸是圆的,眼睛是弯弯的,像人的眼睛,还有两道弯弯的眉毛!绣球灯、马灯都是买的。绣球灯是一个多面的纸扎的球,有一个篾制的架子,架子上有一根竹竿,架子下有两个轱辘,手执竹竿,向前推移,球即不停地滚动。马灯是两段,一个马头,一个马屁股,用带子系在身上。西瓜灯、虾蟆灯、鱼灯,这些手提的灯,是小孩子玩的!币昧苏饷炊,有掉书袋之嫌。我想说的是,汪老是我江苏老乡,他的故乡高邮与我的老家睢宁相距不是太远,但他所说的这些灯,我好像都没有见过,是不是这些花灯式微了?似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印证。如今手工做的灯越来越少了,正月十五那晚,小孩子手里挑的都是工业流水线的产物,手柄刚好装下两节五号电池,一摁开关,光就溢出来了,再大的风也吹不灭它,仿佛那风立马就成了灯的下级,或者说在风里,灯变成了一个泼皮,跟风叫板:吹呀,有种你就把我吹灭呀……你看,现在的灯多么张狂。
假如灯笼里,没有火苗在闪烁,那与一个人只有心脏而没有心跳有何区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烛光(灯火)闪闪烁烁才叫好,不然,到哪里弄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其实,正是那些脉搏一般跳动的光芒,把暗夜里的事物一一揪出来,如果没有这些光,那些事物会在瞬间消失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每一个元宵节,把所有的灯都引巢出洞,可是,有多少灯被大风吹灭?多少灯被寒露打蔫?多少灯鞠躬尽瘁之后默默地死掉?又有多少灯在风中坚持着———哪怕奄奄一息———也要把光发出来———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得快乐,得热闹。一盏在夜里独自亮着的灯笼,常常赢得我的尊重。布罗茨基说:人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就像黑夜思考着灯一样。
有一年元宵,曾看过一次有名的灯展,各种各样的灯皆有,仿佛是一次灯的全国代表大会,什么《南海女神》、《鹊桥仙》、《金鸡贺月》、《水漫金山》等,惟妙惟肖,看得你眼花缭乱,让人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然而,看完之后,除了感官上的欣悦之外,已没有什么快乐的感觉了。也许,趁着元宵节把灯集合起来了,就是让你开开眼界,想一想,也是颇为壮观的事情:在祖国大地上,夜色如水,那些灯,鱼儿一般游弋,每一处庄稼都变成了水草,每一个孩子都高兴成了浪花,星星是它吐出的泡沫,月亮是其中最大的一朵。当所有的灯在元宵节如鱼得水,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我们就造出一个来。(大卫)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