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英國人大多偏于古板、僵硬,崇尚紳士風(fēng)度、貴婦風(fēng)儀。待到路走長了,人見多了,慢慢悟出,印象常常出于概念,失之偏頗,視點為面,是常有的事。
去英國時,正是那年六月。從巴黎到布魯塞爾到盧森堡到阿姆斯特丹到海牙,雖已入夏,卻一路陰雨,天氣出奇地冷,以致不得不加了毛衣加外套,可最后到倫敦到牛津到莎士比亞故鄉(xiāng)斯特拉福鎮(zhèn)時,卻是一路陽光處處茵綠。人們也如綠地上的野花,蓬勃著,灑脫著,早已沒有了教堂里的陰冷、哈姆雷特城堡里的詭譎。
笑臉新鮮,建筑古舊。古舊的建筑不能不牽著人的神思走回過往。我們走在斯特拉福窄街上,這是一條條綿延了四百多年的窄街。可以想見,這樣的小鎮(zhèn)、窄街,在英國在其他國度都有成億上萬;又可想見,莎士比亞從十三四歲輟學(xué)到二十二歲離家去倫敦,或赤腳或穿靴,不知在這街上走過多少遍,跑過多少回。
這窄街還是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直到他死去多年,當(dāng)世人公認(rèn)他的劇作如石破天驚、已昂昂然鑄成人類文明的峰巔時,這位千百次走在這些窄街上卻從來被窄街不以為然的小子才成為窄街的榮耀。
榮耀自然價值不菲,從一條條窄街到整個小鎮(zhèn),到處是店鋪、攤位、名人古跡,也到處擺滿文化紀(jì)念商品……
斯特拉福鎮(zhèn)名揚宇內(nèi),早已成為旅游者必來一游的勝地,這個小鎮(zhèn)的居民也因曾在這里出生和生活過的并未引起人們關(guān)注過的那個人大得裨益。它還要繼續(xù)繁榮、繼續(xù)被旅游下去。
上一座弓形石板橋,橋下清水碧波,靠岸搖著簇簇蘆葦,河心一群白天鵝,我佇立河邊。有朋友問我在想什么。我說,不知道這河源自哪里,又流去何處?想著莎士比亞離開小鎮(zhèn)前后的情態(tài):以一個因交不起學(xué)費而十三四歲輟學(xué)的窮孩子,退學(xué)之后干什么?自然是勞作、戲耍,或許還跟從作小商販的父親經(jīng)過商。如此,在埃溫河里游泳戲耍、撈魚摸蝦也應(yīng)該是他青少年時的生活內(nèi)容之一,否則就不會有他是因為偷獵了別人家的鹿而于二十二歲跑去倫敦的傳說。
他是涉河而去還是沿河而逃?到了倫敦又是借什么機緣謀到那個在劇院前為觀眾看馬的差事,之后又如何成為劇院的雜役和演員?從他的《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到《理查三世》、《亨利四世》再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奧賽羅》等三十七部劇作和兩首長詩、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可以推斷,他自然有超人的天才,也有超人的機靈和智慧,可學(xué)問呢?才情呢?他何時讀的書?從庶民到貴族、從商人到宮廷,這豐盈的生活、宏大的視野、珠玉般迷人的詩句又來自何方?
帶著一連串凡人的合理想象,不能不尋訪他的故居,看看他故宅的建筑、門楣、藏書、手稿及至門前風(fēng)水……故居在小鎮(zhèn)深處,綠樹叢中。沒有建筑,沒有藏書,沒有主人的任何痕跡。有的卻是一片約摸兩三千平方米的長方形綠地,綠地低于窄街,四周圍著白漆低矮木欄。綠地一端錯落著一座座銅鑄石雕,塑的是哈姆雷特、理查三世、奧賽羅等一個個莎翁筆下的劇中人。他們渾厚勁道、細(xì)膩傳神,不分寒暑站在這里,沉默著,審視著,經(jīng)受著世間涼熱,觀察著歷史流變……
我問為什么沒有房舍院落,答曰莎士比亞漸漸有了些錢后,曾回故里買了房屋地產(chǎn),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就是在這里度過,直至1616年4月23日,以他52歲的盛年悄然離世。
那房子院落就是蓋在這塊綠地上。那院落為什么倒坍?答說不是倒坍,還是因為窮困,其后人將院落賣給一位牧師。開頭,牧師倒也住得安然。不知從何時起,隨著莎劇的聲名遠(yuǎn)播,如日中天,這個生前寂寞得早已被人遺忘了的人轟地一下聲名鵲起。或許也是受了人杰地靈的影響,他的故鄉(xiāng)也被涂上一層層神秘靈圣的色彩。于是,一群又一群遠(yuǎn)方朝拜者來到這小鎮(zhèn),他們要瞻仰故鄉(xiāng),更要看看故居。牧師不勝其煩,竟一氣拆掉院落房舍,或許還要氣哼哼地跺腳叫罵:“讓你們看,看!”
不知是鎮(zhèn)上的智者,還是遠(yuǎn)方的知音,他們終于意識到逝者的價值,藝術(shù)的光輝。地上的建筑可以任人鏟平,心里的藝術(shù)大廈卻是任何強橫愚頑也難于拆毀!于是他們以滿心的虔敬,出神入化的技藝塑起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個人神雕塑。
看著那一座座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雕像,我不能不由衷地崇敬他們對莎翁、莎劇的理解和構(gòu)建,不能不糾正對英國人古板、僵硬的偏見。他們是那么理解實與虛、近與遠(yuǎn)的思辯,這十幾座莎劇人物的銅鑄石雕正頂天立地地矗立在那塊天才的土地上,且還要長長久久地彰顯著莎士比亞的精神與靈韻。
湊巧的是,在大西洋那邊,大西洋與太平洋相夾的大陸上——美國加州的奧克蘭市,也有一位作家的故居,就是坐落在如今杰克·倫敦廣場上的杰克·倫敦小木屋。
廣場面臨舊金山灣,海灣里锃亮的汽艇比肩接踵;廣場上,商店、餐館,度假者絡(luò)繹不絕……惟獨那座小木屋依然低矮殘舊,木門緊鎖。
透過窗玻璃,依稀可見杰克·倫敦書寫時用過的原木長案;他睡過的木板床和一塊灰得粘滿塵土的毛毯;板壁上掛著他用過的馬燈、長槍和落滿灰塵的漁網(wǎng)。寒酸盡管寒酸,可那小木屋及至屋內(nèi)的簡單用具卻噴薄著一個天才作家的生活軌跡和生命活力。
不用查閱典籍,也可以附會出,他出身貧寒(生于一家破產(chǎn)農(nóng)民),做過報童、工人、水手,他淘過金,下過海,是個以四海為家的流浪人。映照他的小說《熱愛生命》,《深淵中的人們》,《海狼》,《鐵蹄》,《馬丁·伊登》……自然可以讀出他的生命歷程和生命意蘊。
兩處作家故居,卻一樣地寫出他們生前的困頓寂寞,死后多年才讓人記起這個生命的存在和遺痕。讓人難忘的是,大洋兩邊,一實一虛,一個是形而上后的精心構(gòu)建,一個是形而下層面的原物保留,同樣張揚著他們生命的脈動、不滅的光輝和對人類文明的昭示。
我思之吟之,這就是紀(jì)念和紀(jì)念的意義。
但愿后人比前人更聰明些、寬厚些,別讓那么多天才生前冷落,死后才去紀(jì)念。自然,死后紀(jì)念也比遺忘和一味麻木的好,讓我們撥開蒙昧與偏見,喚起更多的記憶。(摘自美國《僑報》;李碩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