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强案”主审法官日记：合议庭内部曾争议判决(2)
2010年2月20日 天气：阵雨 “八字铁律”
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杯中的茶水，续了又续，已经没有了茶汤的颜色。争论声此起彼伏。我特别赞赏合议庭成员之间在讨论案件时的争论，这说明了共同对法律负责的态度。
“我一直认为这幅画的价值存在疑问，因为按照两高制定的《扣押、追缴、没收物品估价管理办法》，必须先进行技术、质量鉴定后才能以此为基础作出估价结论。现在重庆市价格认证中心的《涉案财物价格鉴定结论书》中只涉及到对价值的认证。在该物真伪不明的情况下，认证的价值显然缺乏让人信服的依据�！焙弦橥コ稍敝佑铎撤ü偈紫却蚱屏舜蠹页聊慕┚帧�
“我也对该画三百多万的价值存在疑惑，几乎所有涉及该部分的辩护人都对此提出了异议。我们合议庭可以就该部分事实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认定�！焙弦橥コ稍碧芬惴ü僖蔡岢隽俗约旱目捶�。
“疑问是大家都存在的，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如何消除疑问，如何有理有据地回应控辩双方。我也认为对涉案财物的价值认定要建立在科学鉴定的基础上。从这个层面来讲，指控的证据显然不足。但就该案来看，仅以证据不足就不认定这幅画高达三百多万的指控价值，是说服不了公诉人的。我们作出的决定，要让控辩双方都予以信服。我的设想是，是否对该画进行重新鉴定？而且我们重新鉴定是有法律依据的�！蔽曳醋畔喙胤商跷�，提出自己的想法。
“重新鉴定不是不可以，但是刑事案件的审理期限就只有一个半月，这样一来，肯定要延长审限，说不定还得延期审理。尽管这是合法的诉讼程序，但是这个案件从最好的社会效果来看，肯定应当是快审快结，迅速给群众一个交代�！敝佑铎撤ü僦室晌姨岢龅乃悸�。
“是啊，重新鉴定当然是最好的办法，找到最权威、公正的专业机构作出结论，控辩双方都不会有意见。但是正如老钟说的一样，这样会拖延办案时间�！碧芬惴ü儆值闵狭艘恢а獭�
“依法、公正、文明、高效”——我在笔记本上反复写着重庆高院为这次全市法院涉黑审判制定的“八字铁律”。在陷入僵局时，我老是喜欢再仔细揣摩这八个字，我认为它已经道出了司法审判的最高境界。
“同志们的担心都是有道理的，可以说是很正确的，这个案子，全市群众高度关注，越快作出公平公正的判决当然能达到最好的社会效果�！蔽液仙狭吮始潜�，开始说出自己刚才从“八字铁律”中得到的灵感。
“但是，作为一名法官，在公正与效率面前，我想我们应该还是首先应坚持公正。大家再想想重庆高院制定的八字铁律，刚才我就是在这八个字里面得到了答案。依法与公正始终处于我们的首要标准。重新鉴定，我们于法有据；重新鉴定，也正是为了公正处理本案。为了将此案办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案，适当延长审理期限群众今后能够理解�！蔽矣械慵ざ厮底拧�
“但一旦将审限拖长，我们将承受很大的压力。毕竟在宣判之前我们不可能将延长审限的真相公之于众�！碧贩ü俦泶镒抛约旱牡Ｐ�。
“只要我们是在秉公办案，不枉不纵，我相信社会公众是能理解的。”我语气坚定地告诉我的同事们。其实我心里也对将要面对的外界压力没有底，但目前也只能坚持走下去了。
“我是审判长，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就这样决定吧，明天一早报请本院审判委员会同意后，以五中院的名义向国家文物局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申请重新鉴定�！蔽液仙狭吮始潜荆种械难掏分刂氐赝袒腋桌镆黄�。
“合议庭是一个集体，由我们来一起承担！”钟法官与谭法官也下了决心。
2010年4月13日 天气：晴 再次开庭质证
“我真是没想到，你们法院还真是接受了我们的辩护意见，申请了国家文物局进行重新鉴定！真是没想到，对我来说这完全就是个惊喜！这说明你们法院完全是依法办案！”为赵利明辩护的张律师拿到国家文物局的鉴定结论时心情很激动。
不久前，国家文物局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论下来了：该图为一般仿品。我们一接到结论，立即着手准备再次开庭。4月9日就通知控辩双方于4月14日上午继续开庭对此鉴定结论进行重新质证。今天，涉及该相关事实的辩护人已经赶来复印这份鉴定结论了。
鉴定的最终结果符合我们预先的判断，这幅名为《蜀山携琴访友图》的“青绿山水图”根本不是张大千的真迹，只是一般仿品，其三百余万元的价值自然也不能成立。得到这一结果，对我们合议庭来说真是一大鼓励。试想如果当初未作重新鉴定，仅凭我们的推理就否定该事实，肯定说服不了公诉人，现在面对国家最权威的文物鉴定机构作出的结论，我们审判起来自然心里有底。
但是为了这一纸结论，我们不仅报请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请求延长审理期限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们又请求公诉机关建议延期审理。社会各界都在翘首以盼本案的判决结果，这段时间合议庭的压力之大不言而喻。
明天又要继续开庭，再咬牙坚持吧！
2010年4月14日 天气：多云 宣判
晚上六点半，夜色已经逐渐笼罩上来。
宣判后，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泡上一杯茶，看着茶叶起落沉浮。从1月18日到现在，这间办公室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想起春节大年初一的时侯，这里也是争论地热火朝天，一百余本卷宗散放在桌子、沙发上，场景十分壮观。春节七天，我们都泡在办公室里，其中还包括两个通宵。很多年的春节没有这样“充实”了。
看着茶叶浮沉，听着窗外传来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我悠闲地抽着一支烟。就是感觉嗓子有点发痒，下午的宣判词让我读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合议庭最终判决文强死刑。
为这个结果，合议庭内部也曾经争议过：文强受贿的金额同全国同期判处的其他职务犯罪案件来看并非最大，但最终我们还是坚持作出了死刑判决，理由就在于文强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国家工作人员的职务廉洁性。他身居司法机关要职，长期收受下属贿赂，为他人调动、职务晋升谋取利益，对重庆市公安队伍建设和司法机关的公信力造成极大损害，影响极其恶劣。他肩负打击查处违法犯罪活动的重要职责，却在长期收受黑社会性质组织所送的财物后，不履行法定职责，包庇、纵容多个黑社会性质组织，致其得以发展壮大，长期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社会危害性极大，造成极其严重的社会影响，情节特别严重。死刑的判决，罚当其罪！
但对这个判决，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我在想，是什么因素将文强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膨胀的私欲？是扭曲的人生观、价值观？是外部环境的侵蚀？是不受监督的权力？也许都有。
我在想，此时的文强在想些什么？过去的辉煌历史、奢华的生活与今天冰冷的判决会不会像电影场景变换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也许他头脑很乱，也许什么也没想。毕竟一切已经难以挽回。
听到死刑判决时，文强表现的很平静，也许这是他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倒是他的妻子周晓亚反应很激烈，特别是带离法庭时她那几声尖利的哭喊，刺人心扉。毕竟是夫妻，我也理解周晓亚的感受。房产、金钱、地位、谄媚、挥霍……这些曾经迷惑她头脑的元素，现在如烟雾般四散。自己曾经引以为荣的丈夫，神情低落地站在自己身边，夫妻分别多时，相见之后近在咫尺却不能说上一句话，在不久之后还将生死永别，想到这些，曾经的奢华又有什么用呢？
人的欲望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会像毒品一样慢慢地侵蚀人的心智，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文强，也曾是一名贫苦农家走出的孩子，也曾在工作之初努力拼搏、屡破大案，也曾为自己身着的警服感到过自豪。以他的资历和曾经的辉煌，不但可以赢得全市乃至全国警界同行的敬重，自己也能有一个幸福、祥和的晚年。但就是这毒品般的欲望让他逐渐偏离了人生的航向，与不法分子沆瀣一气，彻底背叛了自己的职业与曾经的誓言。
真是惨痛的教训！
亵渎法律者，法律必将回以最无情的惩罚。
杯中的茶水已经冰凉，我起身活动了有点发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法槌擦拭后放进盒子，再将法袍平整地挂进衣柜，关灯锁门，走出房间。一切动作都完成地悄无声响。喧闹了许久，也让这间办公室安静一下吧。
明天又会来新的案子，我又将一如既往地敲响手中的法槌。
信步走出法院办公楼，才发现万家灯火已如繁星般点缀夜空……（作者： 王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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