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消息,我说了四个字:天空晴朗。然后去吃了一顿羊肉泡
●以前落选可能是作品还没写好,也可能有那个《废都》的影响
●如果得了奖说不在乎,那似乎是清高,实则矫情
●我们这个时代对作家是有益的,为作家提供了更多的文学想象
“河水一万次地催促,我偏在沙里逆走,终于站在这里等你,等你已经很久,相信爱不仅是追求,等待更是一种爱的享受……”用贾平凹的诗《等待的石头》,来形容他自己的创作历程、他对文学包括茅盾文学奖的感觉,应该说,相去不远。
因为,国内文学权威大奖方面,茅盾文学奖堪称贾平凹攻克的最后一块高地了,而这位作家,此前早已名满天下、著作等身。就在他以长篇小说力作《秦腔》登上第7届茅盾文学奖榜首时,贾平凹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就此前一直因种种原因不愿正面提及,或闪烁其词三缄其口的茅盾文学奖的相关话题,首次敞开心扉,细细道来。
这个奖来得迟对于我是好事
记者:贾老师您好!首先祝贺您获得本届茅奖,而且是榜首,能不能给我们形容一下你此刻的心情?
贾平凹:能获得茅盾文学奖,我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这是中国的一个大奖,专奖长篇小说,我写了多部长篇,这也是对我的长篇小说的一种肯定。得到消息我说了四个字:天空晴朗。然后去吃了一顿羊肉泡。这个奖对于我来得迟是好事,促使我不断去努力,才写了一系列作品。
记者:能否说一下,茅奖对您究竟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荣誉还是认可?平心而论,一个优秀的作家及其作品,是否真的需要奖项来证明?这是文学的误会、作家的误读还是读者的误解?
贾平凹: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什么奖,但奖的意义是认可,它能激起你的自信心和力量,当然是好事。作家在创作时精神是自由的,天马行空,但作家本人仍生活在尘世,如果得了奖而说我不在乎这个奖,那似乎是清高,实则矫情。我的态度是:能获奖,我高兴;获不了,不丧气;获了奖,我还要写作,写作里有我的兴趣也有我的使命。我永远热爱文学、相信读者。
我对文学始终有一种神圣感、宗教感
记者:您首次报送茅奖是何年何作?有人替您抱不平,认为您以前几乎是“习惯性落选”,但您一直对此事都看得很平淡,这种心境与修养如何炼就?您的朋友、剧作家陈彦也曾以“我国著名的茅盾文学奖落选者”戏称您,如何看待读者的鼓励期望与友人的支持理解?除了对文学的兴趣外,哪些信念在支持着您的创作?
贾平凹:第一次报这个奖,好像是从《高老庄》开始的吧,《怀念狼》、《病相报告》,一直到《秦腔》,四五届了,每次穿了新衣服去等车,每次都走了回来。以前落选可能是作品还没写好,也可能有那个《废都》的影响,这个没有必要回避。我之所以坚持写作,因为,我可以说,我有我的文学信念,文学对于我有神圣感,也是宗教感吧;窠痹诖醋髦飞鲜枪邮庇龅搅饲,是口渴遇到了泉,路是远的,要往前走。朋友们的玩笑都是善意的,是在宽慰我。方英文去汉阴挂职前,大家不也设宴庆祝他“落选省作协副主席”么。朋友们玩闹,其实就是让把这些事看开,能有多大呢。
记者:据陈忠实先生讲,当年路;衩┙笔,他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路遥比您大3岁,堪称同龄人,您当时有无压力?后来《白鹿原》也获了茅奖,您也写过贺信,但除了分享同行的喜悦之外,您有无更复杂的心情呢?这么多年一直“劳!卑慵岢制闯て,是否也与此有关?请坦言有无“茅奖情结”?问一句很“功利”的话,茅奖之后,您还会继续坚持长篇创作吗?
贾平凹:路遥、忠实他们获奖,我当时非常高兴,这是展示了陕西的文学成就呀!我说实话,并没什么压力,因为创作是个体性很强的事,各人情况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路子和步伐。他们获奖是给了我一种力量和榜样么。我已经在写另一个长篇了,我写作的激情和感觉还有呀。我不是冲着一个奖去写作的,获了奖怎么会停止呢?如果是那样,这个作家就没意思了。
学习就是:读一读书经一经世事
记者:在您的长篇小说里,您最满意的是哪一部?如果请您来当评委,能否从纯艺术角度出发,试选一下本届茅奖的获奖作品并简述理由。另外,您平时与同代作家之间有无交流?您平时用在学习上的时间还有多少?
贾平凹:我没最满意的。比较满意的是《浮躁》、《废都》、《怀念狼》、《秦腔》、《高兴》这5部。请原谅,我不会当评委。这次获奖的另外的3部作品都是优秀的。我与同代作家有交流,但不多,写这本《秦腔》时,整整写了一年九个月,这期间我基本上没有再干别的事,缺席了多少会议被领导批评,拒绝了多少应酬让朋友们恨骂,我只是写我的。多方学习,读一读书,经一经世事。我一直认为读书要读大书、活读书,书就像辣子,本身就是个调料,但有一种虫,钻到辣子里光是吃,把辣子也弄坏了,那是辣子虫么。
记者:前不久陕西省戏曲研究院70周年院庆,您题了4字贺辞“秦腔万岁”,但作为小说艺术的《秦腔》会年寿几何?您自己对它有何预期?一部文学作品的得失成败与艺术寿命,您认为取决于哪些方面?您心目中“长寿”的文学作品有哪些?
贾平凹:“秦腔万岁”是纯粹题给戏曲研究院的,这是我对秦腔剧种的感觉,它的灿烂、热烈,能让人高呼万岁,它自己也一定能万岁。记得不久前,去三兆送别我可敬的老乡、作家京夫后,我们与商洛来的一些朋友在唐城宾馆聚了一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那次聚会上,我给商洛剧团题了四个字:“戏比天大”,冀福纪说这是表达了我对戏剧界的心情,其实和“秦腔万岁”一样,这是一种普遍性的、表度式的提法,我相信大西北的秦腔会永远传唱。当然,把两个“秦腔”这样连起来,我一方面觉得很惶恐,另一方面也觉得很有感触,一部作品寿命长久,其实与获奖无关,它需要的是时空检验,至于《秦腔》能不能受得检验,二十年、五十年以后才知道。我总是觉得,文学作品,如果能提供对当时社会的认识,能提供人对于精神的思考,能提供对其艺术的享受,它可能会活得长久些。我心目中的长寿作品,那多啦,那些公认的名著就是标本嘛。我书房现在还挂着苏东坡、海明威、张爱玲、沈从文这些人的小镜框,古今中外的大家们监督、鼓励我,他们都是老师,都留下了经典,他们长寿,他们万岁。
写作中我常为才力不够而气愤
记者:您准备在文学中如何进一步参与展现时代进程?您说《秦腔》写的是农民怎样离开农村去打工,《高兴》写的是农民工在城市中如何谋生,而似乎还有个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描写这些人回农村后的情景。国家当前正在试行新一轮农村土地政策改革,农村发展前景颇可期待,这“最后一部”准备如何突破?
贾平凹:我没有三部曲,目下正写的并不是这些人回农村后的情景,不是这种题材了。作家在一个什么时代生活,必会有这个时代的影响,参与着、欢乐着、痛苦着、思索着、想象着。我们这个时代对作家是有益的,它为作家提供了更多的文学想象,这一点我很幸运和兴奋,但写作中我只是常常为我的才力不够而气愤。
记者:作家孙见喜先生在其新著《危崖上的贾平凹》里,详细记录了长篇小说《废都》当年问世前后的系列风波,据说老孙此次也是“闻风而动”,闻的是《废都》再版之风,不知此风确否?刮得如何?有媒体称您此前的中短篇小说集《废都》,是同名长篇小说再版前的“试水”之作,反响如何呢?
贾平凹:这误会了。那个中短篇小说集《废都》,是出版人未经过我的许可而借用了“废都”二字,我当时还很生气。我说过,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命运,那么,长篇《废都》就按着它的命运轨迹走吧。
生活中我崇尚赛场上的英雄
记者:2008年北京奥运,您没有以文字进行参与。现在北京奥运会业已结束,能否谈谈本届奥运会上,您最感兴趣的一两个话题或人物?
贾平凹:我关注着比赛,我崇尚着那些赛场上的英雄,现在书房墙上还贴着牙买加飞人和美国飞鱼的大照片,每次看着他们,就有一种血流得快的感觉。
记者:我省第五届艺术节开展得正如火如荼,您有没有想过参与一把?据悉您的《土炕》被改编成非常感人的蒲剧《土炕上的女人》,而不久前您观摩合阳线戏时,当地艺人也提出请您创作一个线戏剧本的愿望,越剧名角茅威涛也曾建议请您写一出越剧,对于戏剧界屡屡探出的 “橄榄枝”,您何时会接招?另外,能否谈谈您与戏剧的缘分?听说您当过演员并曾巡回演出过?
贾平凹:我喜欢戏曲,陈幼韩先生等人的戏曲美学,都曾给了我在小说创作中极大的启示。但我写不了剧本,戏曲剧本写不了,影视剧本也写不了,我的小说被改编了20多个影视剧和舞台剧,人家让我改编,我都拒绝了,因为那是另一种创作,我不会的。我小时候是演过一个戏里的小孩,秦腔《血泪仇》,没台词,哭了几声而已,还有剧照的,我现在一时给你找不见(笑)。
记者:今年五月汶川大地震,您在义捐钱物及书法作品之余,还曾撰文说“地震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态度”,具体到您,都有哪些改变呢?您在写作上是否也想过如何改变呢?
贾平凹:进一步认识到了人对自然界的那份恐惧,准确说,应该是敬畏吧。在这个世界上,人应该有所敬畏。
(王锋)
记者旁白:停牌早和得迟
从某种意义上讲,茅盾文学奖曾是贾平凹的一个梦,也是很多人共有的梦。
有意无意中,这个梦做到后来,很多人开始与贾平凹一起圆梦,有祝福和鼓励,也有建议与批评,用贾平凹的话来形容,大家是在“前推后拉”。而贾平凹多年来不断的“梦笔生花”,大家有目共睹、感同身受。他获奖的消息通过多种渠道梦一般传开后,多少“梦醒方知情重”的朋友,真诚地为他欢呼雀跃,共庆梦圆。
贾平凹的知名度人尽皆知,他得到了大家的共同关注与呵护。但他也有过一段“非!彼暝,那时,他的作品曾被当作标靶去射去轰,不论是他的散文还是小说,不论他写字画画或参加什么活动,都有人非议。记得一次座谈会,有人对贾平凹夹枪带棒一阵横扫,回程的车上,贾平凹默然望着窗外,华灯初上,行人匆匆,他淡定自若。
但这个看似讷言而柔弱的作家,在创作上却是永远探索、永不服输,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记者还记得他说 “我还要拼十年”时的神态,语气极淡,而沉静坚定。多少年来,他果然在拼,在时风纷扰中拼,在毁誉不断中拼,在甘苦备尝中拼。
《秦腔》在香港获“红楼梦奖”时,评委会主席、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认为 《秦腔》“以伧俗写真情,平淡中见悲悯,寄托深远,笔力丰厚”。颁奖现场还播放了《秦腔》纪录片,贾平凹在片中用丹凤话慢慢读起自己的《秦腔后记》,悠扬而深沉的秦腔曲子下,“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扑面而来,正如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所言,“读《秦腔》,自然状态的民间日常生活就那么一天天过去了,琐琐碎碎地过去了,而历史的脚步就在其中展示出来”。
如今,拼过了、梦圆了,进入“茅奖后”的贾平凹又会何去何从呢?
至少可以预期的是,“茅奖后”的贾平凹,会加速进入一条“文坛快车道”,更加顺风顺水地畅游于文海。但我们同时也大可相信,我们绝不会因此而失去一位生机勃勃的作家,他依然会不懈创作,他的作品会继续源源不断地出来,他还会带给我们更多的阅读体验与冲击,包括带给我们更多的争议与话题。
回顾历届茅奖得主名单,陕西人完全可以骄傲。但继陈忠实之后,陕西人对茅奖还真是久违了,十年了,贾平凹、红柯、叶广芩等曾一度闯关夺隘,却于最后关头惜败。这次,茅奖翩然“惠顾”,给陕西文学带来的东西,远远大于荣誉,也不仅仅是圆梦。
就在采访结束时,贾平凹给记者展示了刚刚收到的好友方英文的短信,“过去老觉得你得不得茅奖实在无所谓,后来细想还是得了好。也确实早该得,只是停牌早、和得迟而已”。
“停牌早、和得迟”,文学亦如游戏,但愿此类遗憾在文坛越来越少,愿更多的优秀作家与杰出作品,能在日益公平、公正、公开的“牌局”中,“该和就和,一和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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